記者臥底辟穀養生班,竟發現她們在偷吃,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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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臥底辟穀養生班,竟發現她們在偷吃,醉了

【丁香醫生丨偶爾治癒】我見到了一個自稱已辟穀 48 天沒吃飯的女人。

四月下旬,北京京郊鳳凰嶺的桃花謝盡,杏樹結出酸青的果子。我已經在這個「以服氣代替吃飯」的辟穀班「修行」了兩天,沒有吃任何食物,只喝了少量的清水。

我們站在院子中央,雙手舉過頭頂。

「打開百會穴」,在一位身著白色闊腿練功服的年輕輔導員導引下,近 20 人揮舞著胳膊,雙腳一顛一顛的向頭頂灌入「宇宙能量」。

今天來了一位辟穀導師的同修,號稱是某醫學院的博導。

「這是我辟穀第 48 天。明天第 49 天將是最後一天。我的體重已經回到了大學入學時的重量,只有 78.5 斤。」

我打量著她:這位 53 歲的中年女性,身高大約 155 cm,穿著與輔導員同樣的白色練功服。她的長髮扎在腦後,因為消瘦,額頭顯得很大。她的臉色蠟黃、下眼瞼浮腫發黑,嘴唇青白,兩頰的皮膚緊貼在顴骨上。

「人的健康問題,不是開一張處方就能解決的。我願意用科學試驗的方法來觀察我 49 天的辟穀過程。歡迎大家與我交流」。她雙手合十,結束了自己的講話,贏得一陣掌聲。

我在課後,擠到她身旁。她正在給想要減肥和治療失眠的學員傳授心得。

「您用什麼研究方法來觀察 49 天的辟穀?需要記錄出入量嗎?」我問。

她停頓了下來,略有遲疑。「我在醫學院讀了一輩子書,我是醫生,我對自己的身體有數。」

「按照現代醫學的理論,斷食最先消耗的是肌肉,而不是脂肪。我很擔心這樣的減肥並不能起到塑形的作用。」

她揮了揮手,指甲縫裡的黑泥清晰可見。「不要相信書本里的知識。要服氣,打開大小周天。」

「我也有肌肉」。她做出一個展示肱二頭肌的健美動作,我捏到了一小塊乾癟的肌肉。

「我今天開車一個多小時候過來,根本沒問題」,當她這樣說時,我想起了一則「 Land Rover 司機辟穀 5 天餓暈後撞車」的社會新聞,直到司機被 120 急救人員從 Land Rover 車中抬出來,依然處於昏迷狀態。這樣的新聞不止於此,有女子輕信辟穀能減肥降血糖,斷食 2 天氣絕身亡;還有人參加「辟穀」冬令營後引發了糖尿病併發症,雙腳大拇指壞死,被截掉。

「辟穀」養生,是中國城市悄然流行起來的一種生活方式。摒棄食物、禪修打坐,這種「淨化」身體和靈魂的方式頗受城市中產追捧。當我打開中國的百度搜尋引擎輸入「辟穀」這個關鍵詞,至少前 50 頁都被「辟穀日記」、「辟穀減肥」廣告以及「辟穀養生班」的招生信息填滿。

如同追捧上師「仁波切」,神秘的東方辟穀術指引著身體和心靈的淨化。辟穀產品和課程幾千到上萬元的費用,把總是想得到免費午餐的人群擋在門外。「道教創立後,交五斗米入教,學用服氣、辟穀、符咒等給人治病,當時能拿出五斗米的也相當於「中產階級」了,所以辟穀很早就是比較富裕人群的修煉術。」這是我在網絡上看到的中產與辟穀之間最不可思議的聯繫。

「斷食以後身體會怎麼樣?誰在辟穀?為什麼荒謬絕倫的辟穀會受到如此的歡迎?為什麼人們爭先恐後地付錢修習一種餓死自己的技能?」我交付了近 2000 元的學費,參加了一個為期 3 天的辟穀班,試圖尋找答案。

這堂分享課後,我加入了兩位男學員的討論。我們站在農家院二樓的欄杆邊,俯看院中四棵玉蘭樹上「心想事成」的紅布條隨風抖動。這座三面合圍的農家院就是辟穀基地,也是我們住宿的地方。

「辟穀有奇效。他們真能很多天不吃飯。」希望增加體重的中醫儀器推銷員說。

「你親眼見著了?」戴著鑲鑽金色手錶,試圖治療頑固失眠的東北大哥壓低了聲音。

吃任何食物,只喝了少量的清水。我們站在院子中央,雙手舉過頭頂

「一」

斷食

「辟穀」即來自中國古代道家的「不食五穀」。

斷絕食物,是對來此「修行」的人最基本的要求。

我們的領修導師是一對中年夫婦,丈夫是辟穀班的創辦者,自稱「藥王孫思邈的第 61 代傳人」。這位中等身材、穿著立領盤扣中式服裝的導師喜歡別人稱他「G 院長」。

他的妻子向我們講授辟穀的理論。食物,是被她批判的。「肉類這些食品很容易儲存在身體裡而腐敗,不容易排出去,屬於蛋白質最不容易消化的,也容易造成我們的酸性體質。」

她說辟穀會將我們的身體切換到另外一個模式:陰性系統。「你必須要把食物斷了才可以真正的啟動另外一套系統,不需要五穀雜糧,完全是通過吸風飲露的形式就可以了。」

這位身材高挑、穿著深藍色中式長袍的女導師用有些乏味的勻速語調講授著「神秘」的東方秘術。「道家修煉很簡單,第一是採集能量,第二是把我們的唾液當成是非常好的能量,供自己飲用。西方把唾液稱之為液體麵包,道家把唾液稱之為神仙水,這兩點足夠維持我們的生命體徵了。」

並不是所有人都同意她的看法。27 歲的瘦高小伙子金虎很擔心:「聽說不吃飯會產生一種酮,代謝不出去會很危險。」

挑戰「權威」的做法引起了反擊:「有些人老是想這是為什麼。咱們都不需要講,我們知道辟穀本身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已經傳承了幾千年了,不是一天兩天了。在古時候有,現在也有,而且目前來講也很流行。」

來此之前,我查閱了一些關於「辟穀」的資料。「道家辟穀」、「靈修辟穀」、「禪修辟穀」五花八門。但「辟穀」的方式仍可以用食物區分為「完全斷絕食物」和「戒除主食(五穀)」兩種。

「清水辟穀」會完全斷絕食物,以「服氣」和清水存活;另一種是相對溫和的「服藥辟穀」:會服用一些丹丸,通常是營養高而消化慢的食物,比如大棗、堅果、或是黃芪、松針等煮水服食,有時還會喝些蜂蜜水。

「正常消化道的蠕動是有節律性的,如果反覆斷食導致胃的節律性活動被打破,胃酸在沒有食物的情況下不適當分泌,會加重潰瘍病情。 腸道的情況也類似: 如果腸道長期無事可做,會導致腸黏膜萎縮,腸道抗病能力下降,定植在腸道的正常菌群也會跨越腸道的屏障進入血液造成全身感染。」醫學博士、消化和代謝外科醫師趙承淵在我向他詢問斷食的後果時說。

但在當下,這位不容質疑的辟穀導師向我們描述了「清水辟穀」的神效。

減肥塑形在她看來是「分分鐘」的事情。胃腸道疾病、高血壓、糖尿病、高血脂症、皮膚疾病、便秘、婦科疾病、甚至癌症,「幾乎所有想到的疾病都有案例,通過辟穀激發人體自身的潛能,得到療愈」。

為了迎合都市女性的減肥需求,古老的東方「辟穀」術還開發出了服用「酵素」、「奶昔」等減肥產品的「辟穀」新方式,這樣的減肥廣告在網絡上隨處可見。

長期不吃飯會死,這麼淺顯的道理仍然有人不懂。醫學博士、消化及代謝外科醫師趙承淵聽完我斷食 40 小時後頭暈無力、肌肉發抖、畏寒、心臟沉重等身體反應的描述後,詳細的做出了解答:

斷食 48 小時後,機體開始大量動員脂肪來產生能量。脂肪並非「清潔能源」,在消耗過程中會產生大量酸性產物,血液和尿液中酮體的含量迅速提高,體液的酸鹼平衡開始經受考驗。如果此時飢餓仍未解除,脂肪燃燒也無法滿足生命需要時,人體不得不再次大量分解蛋白質。

蛋白質是生命的功能單位,蛋白質大量分解帶來的將是功能障礙。重度營養不良的人全身各器官都瀕於衰竭,死亡也就不可避免。

在這裡,號稱辟穀 7 天、14 天、28 天,49 天沒有進食的人,比比皆是。這些辟穀導師的同門和弟子們崇尚 7 的倍數,認為 7 這個數字暗含著宇宙的密碼,以它的倍數辟穀可以得到更好地效果。

就在前一天,我還見到了一位發願辟穀一年的年輕女性。她穿著絳紅色的寬大袍子,質地較厚。與大理、麗江街頭小店兜售的少數民族刺繡服裝類似。「我有更高的心靈追求」她對我說。

這些自稱辟穀的人都比較怕冷。在我只穿一件絲綢襯衫時,年輕的輔導員穿著白色的羽絨服。打坐時,他們會用淺駝色的毛毯把全身包裹起來。餓了兩天後,我也不得不以此取暖,保持體力。

「我早上偷吃了一個棗」。李娟是第一個向我表露對食物需求的人。在打坐禪修的分享會上,她吐了吐舌頭:「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村口的烙餅卷帶魚」。斷食快兩天後,所有人都對氣味格外的敏感。最難熬的是附近民居飄來的炒菜香味,還有燒烤的孜然味道。

「不是你需要食物,而是你的欲望。」穿著羽絨服的輔導員笑著安撫我們。顯然,這並沒有效果,有人喊:「來碗米飯,再炒盤牛肉」。

用意志戰勝飢餓的人們陸續回到房間午休。李娟向我眨眨眼,我心領神會的去了她的房間。

關上門,拉上窗簾,桌上是半塑膠袋的新疆干棗。她和室友金盛招呼我,隨便吃。棗是金盛偷偷去村裡的小商店買的。我拿起一顆,小口細緻的啃食棗皮,再品嘗棗肉,「真甜」,我讚嘆。金盛一直興致勃勃的向我講述買棗的經過,那家小商店並不賣棗。農婦見她餓得可憐,將自己吃的棗勻給了她。

我們並沒有因為偷吃而感到不安。反而是那些試圖戰勝飢餓的人,更令人擔心。打坐在我左側的孫華一直縮著頭睡覺。她穿著登山服,卻用毯子將身體完全裹住。我詢問她還好嗎?她的臉像一張白紙:「身體特別不舒服,想睡覺」。

我決定停止斷食。當天夜裡,我吃到了家人送來的粥和水果。李娟吃了家人送來的鹵鵪鶉蛋。她的丈夫臨走留給她一個豬蹄。這一晚,我睡了一個好覺。而我同屋的 50 歲大姐卻因為飢餓睡不安穩,凌晨三點徘徊在二樓的走廊上。

「二」

服氣

出酸青的果子。我已經在這個「以服氣代替吃飯」的辟穀班「修行」了兩天,沒有

「我能夠有這樣的體力,與道家的修煉是不可分割的。否則早累跨掉了! 道長常常為我補氣,不可思議吧? 人可以相互輸血,人也可以相互補氣。」

央視「感動中國」導演樊馨蔓在《世上是不是有神仙》中寫下這樣的文字。在這本介紹「辟穀」養生的書中,她和她的朋友們在重慶縉雲山與曾經名噪一時的辟穀養生大師「李一道長」習練「辟穀」。

一根電線就可以全面診斷病情,不藥而愈的絕症,這位在中國最具權威性的媒體工作的高知女性對「辟穀」深信不疑。甚至在李一的騙局被揭穿後,依然堅持己見。

「打開我們頭頂的百會穴,打開足底湧泉穴,打開肚臍神闕穴,打開後腰命門穴。讓我們的身體融入宇宙!松……睜開雙目,左腳旁開半步,翻掌吐濁氣……」跟隨著輔導員悠長的腔調,所有人彎腰向下,掐指反掌,嘴裡依次發出「噓」、「呵」、「呼」、「嘶」、「吹」、「嘻」的聲音。每次抬頭都是一陣眩暈。

這是辟穀班傳授的的「六字服氣法」。我們的一日三餐,便是站在四方見天的農家院裡練功「服氣」,稱為「吃飯」。

東北大哥的鑲鑽金表在早晨的陽光下閃閃發光,他對輔導員講解的另一套服氣方法「龍騰九式」不太滿意:「你這做廣播體操似的,每一式要做多少次啊?」他的頑固失眠在第一天夜裡得到了緩解,第二天半夜再次發作,他吃下了「偷藏」的安眠藥。

「我說話實在,這(服氣)就是給你找點事兒干,不然干哈去。」站在二樓教室外,他問我:「聽說你健身?我是愛游泳」。這位在家鄉開了兩個金礦的黝黑男人,每年入冬,會去海南住上 4 個月。6 月份還要到長白山泡冷泉。他說自己常年吃降壓藥和安眠藥,還是睡不好。「朋友多,好喝酒」,他習慣性地撓了下頭。

報名的當天,他的降壓藥和安眠藥就被沒收了。一位患有糖尿病的學員也被沒收了每天服用的降糖藥。

「某些糖尿病類型容易在飢餓的條件下誘發酮症酸中毒。」醫學博士趙承淵說。這位消化及代謝外科醫師提醒,對於具有慢性胃腸道疾病以及體重過輕的人群來說,辟穀尤其危險。

G 院長的出場有些神秘。報到的當晚,學員陸續被輔導員叫出了教室。在隔壁房間,G 院長正在點穴。

我走入房間,正對門的茶几上放著一尊燃著沉香的金屬小香爐,一摞「點穴」、「養生」的書上放著一棵金色的搖錢樹。沙發上擺著兩張硬塑的人體穴位掛圖和一個白色的人體穴位模型。沙發的右側是一張按摩床,一把白色的椅子,穿著靛藍布中式服裝的 G 院長正坐在上面給金虎點穴。

他戴著核雕手串的右手按壓在金虎的後腰上,金虎挺直腰杆坐在方凳的邊緣。「什麼感覺?」他彎著腰問。

「發熱,」金虎說。

他第一次大量講話,是向我們導引「宇宙能量」:「我就是氣,氣就是我,天人合一,氣為我所用,我在宇宙中,宇宙在我心中……我的身體是一台精密的儀器,打開接收系統、打開發射系統,打開攝像系統……」

這是一間可以容納二十多人打坐的教室,牆上高處掛著鑲嵌在玻璃框中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下方懸著一柄一米多長的雕刻木劍。窗子一直被木色竹簾遮擋著,我們就坐後,門口的光也被厚實的紫色窗簾拒之門外。

G 院長發功前,兩位輔導員拎著一個紙袋,把所有人的手機都上繳了。「手機信號會干擾發功」,她們這樣解釋。

「打坐時,門窗要緊閉,不能開冷氣。有玻璃和鏡子要遮擋起來。大家不要問為什麼,照做就好了。」輔導員拉上了紫色的窗簾,並關上了燈。所有人盤腿坐在深褐色的打坐墊上,披著毛毯,雙手自然放在膝蓋上。G 院長的臉隱藏在蘋果筆記本電腦後,用越來越柔軟的聲音緩慢地說:松……空……通……」一陣鳥鳴、流水、古箏的音樂響起。

我睜開眼睛,G 院長在前方講台端坐入定,兩位年輕的女輔導員趺坐在他左右兩側的地毯上,儼然護法。我和眾人一樣閉上了眼睛,在半夢半醒中,我聽見了不斷打嗝和吞咽口水的聲音。

「三」

造場

天沒吃飯的女人。四月下旬,北京京郊鳳凰嶺的桃花謝盡,杏樹結

「你什麼感覺?」

這是 G 院長問的最多的一句話。他會親自詢問到每一個人,並要求大家在這間密不透風的教室里分享打坐禪修和接收能量後的感覺。

「我覺得餓」,李娟在第一次分享時這樣說。隨著課程的深入,大家分享的內容從身體的飢餓、乏力逐漸向「靈魂」層面過渡。

隨著音樂,很多人的腦中出現了一些畫面。「有些人可能會見到藍天、白雲,有人在跳舞,這些都是幻像,但是繼續禪修下去,有可能有一天你就會見到實相。那可能就跟你的前世有關。」

徐楠靜說她看見了一個古代的歌姬在宮廷里跳舞,隨著音樂情緒的變化,她見到歌姬年少淪落、壯年失去丈夫、晚年兒子得中高官的一生。「那個歌姬無奈的站在舞台中央獨舞,我想,可能那就是我的投射吧。」

徐靜楠是個北京女孩,她穿著牛仔外套、帽衫和白色運動鞋,爬山的時候會戴上硬邦邦邊框的黑色墨鏡。第一次見面,她面色光亮,「我打了兩層粉底」,她哈哈笑著說。「我帶了葡萄糖,你如果不行可以向我要」,這位做足準備的年輕姑娘,在辟穀第二天就變得步伐遲滯,昏昏欲睡。

「絕大多數人都不適宜禁食。營養是生命和健康的物質基礎,人體需要 40 多種營養素,這些營養素維持人體各種功能的正常運轉。由於人體不能合成這些營養素,所需要的營養都來自各種各樣的食物。人如果禁食,不吃食物,就不能維持生命。蛋白質是供能的三大營養素之一。體內蛋白質缺乏會導致成人有疲倦、無力、貧血等症狀,嚴重時還可出現營養不良性水腫,」北京大學醫學部公共衛生學院營養與食品衛生系教授馬冠生從營養學的角度向我解釋了斷食的後果。

徐靜楠的室友坐在旁邊的打坐墊上。這位三十多歲的電視欄目編導看上去很瘦弱。「你還需要減肥嗎?」我問。她不置可否的笑笑。她的同事辟穀以後瘦到了 70 多斤,「小腰真是細啊,不過腿還是粗。這可能跟她的身材類型有關。」我們一起討論快速消瘦會不會讓皮膚鬆弛,塑形效果會不會好。

G 院長發功了。這一次,他要大家把雙掌面向他。「接收到能量的時候,會有麻熱涼脹痛竄等感覺,還有人會感覺到一跳一跳」,他將自己的雙指對準趺坐的學員們,劍指從最右一個學員指到了最左邊。

「有什麼感覺?」他問。幾秒鐘的沉默。有人第一個說,「有些熱」,接著有人感覺到了麻,還有人說手上涼風颼颼。「有人沒感覺嗎?」郭院長笑吟吟地問。

「我!」我決定打破他的場。

我確實手上沒有任何感覺。G 院長不緊不慢地問:「你體會一下,你手上是什麼感覺?」

「我沒有感覺。」

「沒有感覺是什麼感覺?」你來我往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我只希望這種詢問快些結束。

他終於不再問我。而是緩緩地說:「有些人比較敏感,會很快感應到氣。有些人比較慢,還有一些人很遲鈍,就算發功再久,也感受不到。」被當眾評價為遲鈍,讓我臉上一紅。

這僅僅是開始。G 院長讓我們將雙手對齊,看看兩隻手是不是長短一致。隨後,男人舉起左手,女人舉起右手,用意念讓它變長。這種盛行於上個世紀 90 年代「氣功熱」時期的把戲,帶動起整個教室的氣氛。

「做個小遊戲,呵呵呵,」他臉上帶著和顏悅色的微笑。

遊戲,在第二天的夜裡達到了巔峰。我們要集體發功,用意念給「同修」治病。與我同住的琉璃大姐被叫到前面。「我頭疼,睡眠一直不太好。」琉璃細數著自己身體上的問題。琉璃是一所高校的行政人員,肥胖讓她覺得腿上像綁了兩袋麵粉。

G 院長提醒琉璃:「頭部疾病,往往與家裡的老人有關,你想想自己有沒有這方面的問題。」 琉璃雙手合十閉上雙眼開始接功。

發功後,G 院長詢問琉璃有什麼感覺,琉璃竟然哭了起來:「我感覺雙手發麻,右腳湧泉穴發麻,另一隻沒有感覺。閉著眼睛的時候,我感覺媽媽就站在我身邊說,孩子你不容易」。這場集體發功轉向了情感傾訴大會。在我鼻子發酸時,一位姑娘跑到講台前擁抱了琉璃,響起了一陣掌聲。

密集的上課和飢餓,讓我的注意力很難集中。入夜後,我的意識失去了警惕,昏昏欲睡中,我有一種感覺:他說的都挺有道理。

就寢前,我拿著牙具問琉璃:「發功的時候你真有感覺?」她已經從激動的情緒中緩過神來。「咳,其實我沒什麼感覺,我只是不好意思說我沒有感覺」。我終於明白,這才是真正的「場」。

夜裡 12 點,「松……通……空……」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在農家院上空迴蕩。G 院長在為誰發功調理?我不得而知。

「四」

符號

【丁香醫生丨偶爾治癒】我見到了一個自稱已辟穀48

「明星和名人辟穀」是領修導師兜售「辟穀」的利器。PPT 上是王菲、李亞鵬、樂嘉、張紀中、樊馨蔓、凱特王妃等人的照片,指星筆的紅色光束在他們的頭上晃來晃去。據導師稱,他們中的不少人每年都到縉雲山找李一道長去辟穀靜修。

沒有人對此提出異議。這些陷入「李一養生」騙局的名人仍然具有感召力。幾年前,「道長李一」是一位號稱弟子 3 萬的知名人物。

「辟穀是明星、企業家,國際政要非常追捧和踐行的一種方式。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沉澱了心靈,一定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你們也要尋找自己的一些答案。」

我也在尋找著辟穀養生熱潮背後的答案。

三天前,我坐在報到室和年輕的輔導員攀談。她手中收集到的 14 張報名表里,有 7 個人將「辟穀」目的填寫為:「減肥」。

「我瘦了 5 斤!」染著紫色頭髮、耳鼓上打著耳釘的內蒙古姑娘晶晶展開她的手掌。與她同來的姐妹美美已經是第三次來辟穀。她已經瘦了 20 斤,目前的體重是 160 斤。這對做美容的姐妹性格開朗。美美的臉還有些浮腫,兩頰上是「美光針」留下的細密針眼,鼻樑、下巴和嘴唇注射了玻尿酸,眼皮上的「定位」痕跡還在,這將為她帶來歐式深目的效果。

「女人永遠對自己的體重不滿意」,李娟像在笑話自己。為了減肥,她曾在地表溫度超過 50 度的沙漠每天徒步 10 小時以上。「那種走空了,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感覺,其實也是挑戰一下自己體能、身體上的極限。」這一次,她挑戰了對飢餓的極限。

集體發功的夜裡,G 院長在布好了「能量場」的教室中說:「如果想治病,必須把自己的真實病情說出來」。

我在朝夕相處的「同修」口中,聽到了真實的困境。「抑鬱症」、「耳鳴」、「斑禿」、「慢性盆腔炎」、「頑固失眠」、「甲減」、「糖尿病」、「高血壓」……在靜悄悄的夜裡,他們還原出「病人」的身份:

「醫生說,我要一輩子吃藥」、「我該吃的藥都吃了,好不了」……他們向 G 院長傾訴。身體的病痛無法解除,罹患的疾病無法治癒,是他們尋求古老東方秘術的原因。

一位嘴唇發紫、患有糖尿病的中年男子對我說,「我不相信他們講的,這是我女兒給我報的班,我是完成女兒的心願」。他的女兒在 BAT 中工作,他為此感到驕傲。

課程即將結束,我們爬上了更高的山,在一座石質涼亭上歇息。山腳下就是以「清華北大畢業生遁入空門」而出名的「龍泉寺」。

一位在前一天臨時加入辟穀班的黑臉男士主動要求教給大家一套功法。他穿著白色的太極練功服,讓大家用雙手搭成一個心形,舉過頭頂。「少年強則中國強」的音樂從他隨身攜帶的小錄音機里播放出來。就在我們即將離開的那個上午,他借著 G 院長的「道場」,分享了他對道家文化的理解,並教給大家更多的習練方法。

他最後介紹了自己的產品,一個裝著 4 首練功歌曲的小錄音機。琉璃大姐花 120 元從他手裡「請回」了一個小錄音機。

人們以為,用購買美容減肥產品的方式購買古老的東方辟穀術,就能讓自己對身體的控制在消費的瞬間即得以實現。

「我們老祖宗的文化真是博大精深」,他們發出這樣的讚嘆。李娟在朋友圈曬出她辟穀的見聞,這和她每周五次健身房、揮汗如雨舉鐵塑形並無本質差別。「少吃、多運動」,她說。她徒步穿越沙漠的經歷成為「同修」年輕姑娘的榜樣。找回和接管自己的身體,戒除讓人覺得美好滿足的食物,「辟穀」與盛行於城市中產的「長跑」一樣,有助於自律。

穿著時尚的北京姑娘靜楠在分享辟穀感受時說:「我是覺得非常食物依賴,太依賴了,這方面我想板一下,結果這兩天我還是沒太有幫助。……更重要的是咱們大家在一起的這個場,我聽到你們說餓的時候,我覺得心裡特別安慰。我覺得不孤單,有很多人跟我在一起,那種感覺是我特別想要的,這種感覺讓我體驗到了幸福」。

我向北京師範大學社會學院副教授譚江華講述了我的辟穀見聞,這位對中國思想史頗有研究的年輕學者耐心地聽完我的故事。

「在這裡,辟穀成為了一種符號消費的商品」,他說。「人們在選擇辟穀商品的過程中,追求的並非商品的使用價值, 而是商品所附加的能夠為他們提供聲望、表現個性、社會地位以及權利等帶有一定象徵性的概念和意義。辟穀本身給他帶來的是身份認同和自我地位的建構。」

法國學者布迪厄在《區隔》一書中說,社會階級間區隔的重要因素並不在於個體所占有的經濟資本,而在於他所擁有的文化資本。不同的文化資本決定了不同階層的欣賞趣味或是品味。「不管是曬瑜伽也好,還是曬辟穀也好,都是在將自己區隔於其他階層,標榜自己更好。」譚江華分析。

而古老的東方「辟穀」秘術恰恰符合了處於上升階段並急於證明自身社會地位的中國新中產階層的心理需求。

課程即將結束的愉快心情沖淡了飢餓。在下山的路上,晶晶向我們推薦附近的美食。「烙餅卷帶魚那家還有羊肉串,還有滋滋流油的大腰子」。琉璃大姐接到酒店確認入住的電話。她決心堅持辟穀 7 天,白天工作,晚上就去酒店繼續辟穀。她說:「我要躲開家裡的油鹽醬醋茶」。

回谷的課程乏善可陳,小米粥、爛麵條、逐步恢復正常飲食。導師強調,最重要的是「服氣」。最後一次,領修女導師拿起話筒:「大家有什麼疑問還可以通過網絡向我們諮詢。如果沒有及時回復,請不要心生怨念。過兩天我們就要為一個企業進行辟穀培訓,之後要迎接五一辟穀的學員,接下來,青島的辟穀班也要啟動,老師們真的很忙。」

( 文中辟穀班學員均為化名 )

撰文/楊洋

編輯/徐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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