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報 · 美食 ·

你餓不餓?我下碗面給你吃

餓不餓?吃個面。

麵條,東西南北,無地無之。或抻長條,或壓面線,或揪面片,或捻面塊。可以捻薄,可以擀細,可細若蠶絲,可粗若革帶,柔似春綿,韌如秋練。

湯鑊沸沸,絲縷入水;熱油滾滾,烹玉炊金,蒸氣騰騰,碗盤上桌。氣勃鬱以揚布,香氣散而遠遍。行人失涎,童僕斜眄。

雞湯青菜,溫腸暖胃,炸醬打滷,朵頤大快。辣椒生猛,淋漓大汗,海珍時鮮,舌華開綻。溽暑冷淘,凜冬湯麵,通冬達夏,終歲常施。四時從用,無所不宜。

朱門豪貴競逐口腹之大欲,庶民百姓尋常充腸之滋味。不就於貴,不嫌於貧,名士歌詠,走卒唱嘆。

古人所謂一粥一飯,皆有至意,今且看我,如何吃這一碗麵。

上得廟堂,下得廚房的「慈母碗中線」「主題」B06丨擔擔麵:意猶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5月13日專題《吃個面》的B05。

「主題」B01丨吃個面

「主題」B02-B03丨吃個面:對宇宙終極問題的回答

「主題」B04丨陽春麵:一碗光面里的複雜文化感受

「主題」B05丨線面:上得廟堂,下得廚房的「慈母碗中線」

「主題」B06丨擔擔麵:意猶未盡的成都味道

「主題」B07丨 揪面片:我也曾拌上循化的辣椒醬,狼吞虎咽

「文學」B08丨 《鋪到世界盡頭的裙子》 這條裙子,能鋪到世界的盡頭

撰文 | 李夏恩

B04丨陽春麵:一碗光面里的複雜文化感受「主題」B05丨線面:

《吃個面》,明子繪

「吃個面。」

這句話,應該是對宇宙間亘古流傳的終極問題之一「吃什麼?」最合乎理性的回答。

雖然緊跟其後的是又一個終極問題:

「吃什麼面?」

一碗麵,從生吃到死

除了剛出生牙還沒長齊的嬰孩,恐怕這世上再找不出沒吃過面的中國人。縱使是吃不得湯麵的嬰孩,打一出生,便與麵條絲縷相連——出生時家人要吃一頓長命面以慶生。蘇東坡《賀陳述古弟章生子》云:「甚欲去為湯餅客,惟愁錯寫弄麞書」。《懶真子》所謂「湯餅者,則世所謂長命面者也。」之後每年過生日,要吃一頓壽麵,慶祝自今日起又能活過下一年。腸胃不順,湯麵是最充腸暖胃的病號飯。

溽暑夏日,一頓冷麵將清涼從喉嚨直送到後庭,凜冬酷寒,喝上一碗熱騰騰的湯麵,三萬六千的毛孔無不發散熱氣。

面隨四時輪轉,冷暖相宜,也無處不在,有人處即有麵條。閩南出海的漁船上,斜陽點點,風浪平靜,甲板上支起鍋灶,一把面線,配上網子上掛著的小魚小蝦,蜆子蚵仔,便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海鮮面線。

成都灰濛濛的潮濕天,一碗加足了紅油花椒的擔擔麵,那股石破天驚的麻辣直躥喉嚨,雙唇上下翻騰,滿頭熱氣蒸騰,好似仙俠片中蜀山來客,剛剛練就了三花聚頂神功。

「主題」B02-B03丨吃個面:對宇宙終極問題的回答「主題」

來,吃個擔擔麵吧。圖片出自《早餐中國》第一季。

蘇州河畔,都市裡霓虹璀璨,但弄堂深處的一叢婉約燈火,卻將人引向支著的小攤子,夜班歸客,滿身疲憊,正需要一碗漂著蔥花的陽春麵吊一吊白日裡被榨乾的陽氣。

窗外網欄交錯,冰箱空空如也,黯然嗟嘆之時,能有一碗剛泡好的方便麵,也足以讓人積存了幾十天的淚水奪眶而出。高速公路上滯留的司機,一個小鍋,一把掛麵,幾根蔫了的青菜,沒有鹽,沒有油,清湯寡水的一碗湯麵,便是十幾天來唯一果腹的食物。

工地上,大汗淋漓的工人,「吸溜吸溜」地幹完一海碗面,嘴裡還嚼著幾瓣蒜,就要扛起鋼筋,掄起鐵杴,借著那一股勁道,幹完今天的活計。

月13日專題《吃個面》的B05。「主題」B01丨吃個面

武漢清晨,站在路邊吃熱乾麵的上班族。圖片來自B站紀錄片《第一餐》。

陝北縣城的一彎老街上,蹲在攤位前吃飯的那個蓬著頭髮的小姑娘,卡車碾過的石子飛濺,電單車帶起的揚塵撲在她的身上,她也渾然不覺,只是悶頭盯著手中捧著的那一碗加了重重辣椒的面,她吃得大汗淋漓,頭髮紛亂地黏在黃白色的臉上,眸子裡卻熠熠閃光,瞳孔里倒映著碗裡灰白色的麵條,配著金黃色的炒蛋和大蒜,狼吞虎咽著扒進嘴裡,仿佛這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篩羅羅,打面面,

俺問小蛋吃什麼飯?

擀麵條,炒雞蛋,

呼嚕呼嚕兩三碗。」

面伴人生,也送人死。嗩吶高亢尖利的聲音響起,白花花的紙錢,灰色藍色的衣裝扎著白布白帶,臉上原本各個寫滿了哀戚的神色,但一聲「開席」的吆喝聲後,臉上的陰雲卻一掃而空,漂著紅辣子、青韭葉和黃蛋皮的臊子麵,吃得個個臉上紅光滿面,仿佛養生送死本就是人生輪迴中兩個互相銜接的端點。

生與死,悲與喜在這一碗麵里達成了某種不言自明的一致。怪不得那句俗濫的雞湯話才會成了影視劇里最經典的之一台詞:

「你餓不餓?要不要我煮碗面給你吃?」

看我,如何吃這一碗麵。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5

BTV最著名的台詞之一:「你餓不餓?我煮碗面給你吃。」

你餓不餓?我拉個面給你吃

吃麵,本應是最讓人安心的事情,但仔細說來,吃麵時卻未必總讓人安生。

如今,我們已經不知道這位端碗吃麵的人究竟姓甚名誰,只知道他這碗面一定吃得很不安心。他或許是碰上了地震,也許還遭遇了洪水,又或者兩大天災都同時撲面而來。總而言之,在一片慌亂之中,他丟下面碗逃之夭夭。而他吃了一半的那碗面,被扣在地上。

主人跑得不知去向——他或許還餓著肚子,便消失在時空中。但那碗面卻歷經劫難,近乎神奇地穿過歲月侵蝕,直到4000年後,扣在它上面的面碗才被小心翼翼地揭開,重新出現在世人面前。

不嫌於貧,名士歌詠,走卒唱嘆。古人所謂一粥一飯,皆有至意,今且

喇家遺址發現的距今4000年前的麵條。

很自然,這碗面是沒法再吃了。但對發現它的考古學者來說,這卻是個驚人的發現。兩位研究者呂厚遠和葉茂林在論文中如此描述這碗發現於青海民和縣喇家遺址的麵條:

「這團拳頭大的麵條被一隻倒扣的碗封閉在三米深的沉積物下,在此之上,是被研究者懷疑為新石器時代晚期的齊家文化遺址。研究者將碗拿開後,在碗下一塊反轉的泥土頂上發現了這些直徑大約0.3厘米,總長為50厘米的麵條。當時它們是被泥土封閉在碗裡的。」

「這是發現的最早的麵條實物證據」,從某種程度上說,這碗面的發現完全是一系列巧合的產物,否則它會像這世上絕大多數麵條的命運一樣,不是被吃進肚子化為糞土,就是掉在地上化為泥土。

如此珍貴的一碗麵條被視若珍寶,經過科學檢測,發現這碗麵條的老祖宗使用的食材是今天最低廉的兩種穀物:小米和黍子。

即使是老北京涮火鍋的雜糧面,也是用豆面和白面摻和做成的麵條。但這碗面就這樣生動地擺在世人面前,足以證明祖先在將麵食做成長條形狀上有著相當的執念。所以才會化不可能為可能地做出小米高粱麵條這樣奇葩的麵食。

但另一個問題又隨之而來,這碗面是如何做出來的?

儘管完全沒有任何根據,但出於某種同樣強烈的執念,許多人認定這碗面應該是拉麵的祖先。為什麼是拉麵而不是切面或是壓面?或許因為青海化隆與甘肅蘭州一樣,是名遍海內的牛肉拉麵的兩大祖庭。但更重要的原因或許是,拉麵或許是改變麵條形狀最具力與美的藝術形式。

「北方人吃麵講究抻面,抻,音chen,用手拉的意思,所以又稱為拉麵。用機器壓切的面曰切面,那是比較晚近的產品,雖然產制方便,味道卻不大對勁。」梁實秋在他的《雅舍談吃》裡如是寫道,雖然散文與翻譯才是他的立名之本,但他最膾炙人口的,卻是他談論吃喝的散文。他筆下的抻面,凡是見過拉麵館中大師傅表演的人,都會看得眉飛色舞:

「他的本事不小,在夏天,他總是打赤膊,拿大塊和好了的麵團,揉成一長條,提起來擰成麻花形,滴溜溜地轉,然後執其兩端,上上下下地抖,越抖越長,兩臂伸展到無可再伸,就把長長的麵條折成雙股,雙股再拉,拉成四股,四股變成八股,一直拉下去,拉到粗細適度為止。在拉的過程中不時地撒了乾麵粉的案子上重重地摔,使粘上乾麵,免得粘了起來。這樣拉一把面,可供十碗八碗。一把面抻好投到沸滾的鍋里,馬上抻第二把面,如是抻上兩三把,差不多就夠吃了,可是廚子累得一頭大汗。我常站在廚房門口,參觀廚子表演抻面,越誇獎他,他越抖神,眉飛色舞,如表演體操。面和得不軟不硬,像牛筋似的,兩胳膊若沒有一把子力氣,怎行?」

拉麵是技術活,也是力氣活,似乎拉麵者的力氣與力道也揉進了面里,所以吃起來才陣陣彈牙,下到鍋里才不會肝腸寸斷。

宜。朱門豪貴競逐口腹之大欲,庶民百姓尋常充腸之滋味。不就於貴,

《如懿傳》中的金玉妍,因為舞蹈頗似海底撈中的抻面表演,故而被網友製作成了「抻面舞」。

但另一個問題又順理成章而來,為什麼一定是拉成麵條呢?

當然,麵條並非只有長條一種。如果說山西的刀削麵還略帶長條形狀,那麼山西的貓耳朵,北京的炒疙瘩,陝北的揪面片,早已脫離了長條的形狀。但放眼全國,麵條還是以長條之身縱橫天下,無改於四千年前老祖宗的諄諄垂訓。

但為何麵條會是長條形狀呢?一個最直接的答案是,只要吃碗麵,便很容易得到答案——當這種細長條的食物送入唇畔,甚至不需要牙齒咀嚼,只需輕輕一吸,便可直抵舌膛。如此順滑,仿佛正是為自己的消化道量身訂造一般。腸胃不適時,一碗麵湯最是順口合胃。無怪乎《聊齋志異》中從冥府逃回一條命的王鼎,回到人世的第一句話,就是讓家人給碗麵條吃。梁實秋也寫道,小妹患了傷寒,中醫以為已經無藥可救,百味不思,卻氣若遊絲地只想吃碗炸醬麵。結果吃過之後,竟然「立刻睜開眼睛坐了起來,過一兩天病霍然而愈」——「炸醬麵有起死回生之效」。

麵條可以起死回生,這看來或許是巧合。但這背後卻隱含著一個現實,麵條乃是饑饉時代救死的保命食物。今天的人或許已經不知道榆樹皮面這種食物。所謂「吃樹皮」,太半指的是吃榆樹皮。經歷過饑荒的老輩會知道,除非餓到極點,樹皮是無法直接下咽的,而是需要剝下來,用石磨磨成粉,再摻和到僅存的幾把粗糧面里,做成麵條才能食用。

「細羅面,細羅面,擀條包餃子全能幹,就是當中得摻榆皮面。」

那些刺激喉嚨的粗糧,唯有摻和進榆樹皮,才能增加黏合力,擀成麵條。唯有如此,才能順滑地送入疲弱的腸胃之中。收藏家王世襄的兒子王敦煌,曾在《吃主兒》中描述過半個世紀前吃榆皮面的經歷。「以前的糧店還賣過這東西哪,賣的價兒雖比不上白面,但比玉米面貴多了。應名它是野物,卻是北京的名吃」。他和同學們,在大樹堆里剝下大片大片的榆樹皮,「內皮白白的,摸上去有一種滑膩感,似乎富含著一種黏液。用口袋帶回宿舍,在窗台上,門前的水泥地上,門外的水泥桌上,都鋪開報紙,再把榆樹皮攤在上面,準備曬得乾乾的,再帶回城去」。

時鮮,舌華開綻。溽暑冷淘,凜冬湯麵,通冬達夏,終歲常施。四時從用,無所不

《吃主兒》,王敦煌 著,版本:三聯書店,2012年11月。

「可是醜話說在前頭,也許有人認為是美味,也許有人認為根本不堪入口」,但在王敦煌的回憶中,摻上榆皮面的白面,「擀出麵條來利落,不愛粘連,煮出來吃著筋道、滑溜,是老北京人在講兒的一種美味」。

如此麵條,配上作料,澆上湯頭,送進腸胃,管你是打滷面、炸醬麵還是臊子麵、牛肉麵——才真是如是我聞的大圓滿。

所以,你吃什麼面?

「所以,你吃什麼面?」

老闆臉上僵硬的微笑和不耐煩正在緊張地爭奪陣地,身後排隊的食客儘管看不見表情,也能從嘬著牙花子的嗞嗞聲中聽出帶威脅的嫌惡。明明是工作日,而且時間已經過午,但排隊的長龍仍未削減,畢竟半個小時前進來時,隊伍就已經從最裡面的售賣口,穿過坐著滿滿當當的食客一路排到大門口。

雞湯青菜,溫腸暖胃,炸醬打滷,朵頤大快。辣椒生猛,淋漓大汗,海珍

排大隊吃麵的傳統麵館,作者拍攝。為了避免有做廣告的嫌疑,就不點明拍攝地點是天津市南開區西湖道邊上的小西關傳統麵館了。

抬頭看看牆上的菜單,分明只是吃個面而已,卻要從十幾種麵條中選出最適合自己口味的那一碗。眼看著老闆臉上的不耐煩已經侵占了大片原先屬於微笑的領地,正準備凱歌高奏,身後的躁動也已經臨近爆發的極點,終於,那個終極問題的答案在醞釀了足足三分鐘後脫口而出:

「就這個……三鮮打滷面。」

「打滷面一碗——您要哪種面?」

老闆把點的面朝夥計們喊了一聲,就像下了鍋的麵條一樣,順勢轉向了下一位食客。在他身後,夥計們正在灶台旁忙前忙後,一口大鍋沸水汩汩,冒出的蒸氣讓每個人都猶如騰雲駕霧一般。玻璃櫥櫃裡擺放著一海碗一海碗的滷子和菜碼。黑里透紅的炸醬汪著一層赤金色的油,切成小丁的五花肉和薑片因為澆上了同一款醬汁無分彼此。西紅柿雞蛋的滷子則早已練就了欺世盜名的神功,表面上金玉其外地鋪滿了一層黃燦燦的炒蛋,掩住了其下幾乎不摻雞蛋的西紅柿滷子。當然,還少不了簡樸的麻醬,用馬勺一攪再一提,順著勺子流下的麻醬絕不會像前列腺發炎一樣稀湯寡水地滴滴答答,而是直直地垂下一條棕黃色的線,它與麵條的搭配絕對是一劑碳水爆炸的完美化合物。

蒸氣騰騰,碗盤上桌。氣勃鬱以揚布,香氣散而遠遍。行人失涎,童僕斜眄。

三鮮打滷面,帶大蝦仁兒的,師春雷繪

然而,最值得一提的還是這家麵館的當家頭牌:三鮮打滷面。這家的滷子可是絕不含糊,裹著滷汁的麵筋、香乾、黃花菜、木耳、香菇和炒雞蛋就像琥珀里的史前標本一般,上面還大大方方地撒了一層絕對成年級的大蝦仁,保證每份盛起來的三鮮滷子里都至少有三到四隻——眼瞧著夥計嫻熟地從身後大鍋里盛出一碗麵,快速地過了水,仿佛是精準的德式機械一樣分毫不差地把黃瓜絲、豆芽菜、煮黃豆和糖醋炸麵筋絲夾到面上,最後,順勢用大馬勺在三鮮滷子里一撈一提再一澆——一碗三鮮打滷面就大功告成了。

這時候,端著一碗麵,再轉身一看,卻發現滿滿當當的麵館里已經沒有落座的地方了。

打滷面因出身皇城腳下而名聲不淺。它既是南城大雜院裡升斗小民逢年過節的吃食,也進得了金釘朱門的禁宮內府,在上方御饌中占有一席之地。以節儉自命的道光帝,千秋壽誕,便以打滷面宴請群臣。老北京「百本張」的俗曲《鴛鴦扣》中講宅門裡娶親請客,定要吃一頓打滷面,這是所謂的旗下舊例,滿堂主賓也因吃這一碗打滷面而把場面捧得熱鬧非凡:

「不多時太太傳話說叫擺飯,那些個家人僕婦就奔走不迭,先端上八碗熱菜請吃喜酒,然後吃麵的小菜倒有好幾十碟,螃蟹鹵、雞絲鹵隨人自便,以下的豬肉鹵沒什麼分別。里外用完手下人也都吃畢,才叫人預備車馬又打扮姑爺。」

「就北京人說,這些面中較為講究的,要算打滷面了。」久居京城的掌故家鄧雲鄉筆下的打滷面,可以說是故都舌華錄上最有光彩的一味,光是澆在面上的滷子就分許多種,店老闆引以為傲的三鮮打滷面不過是個中之一:「香油鹵(即素鹵)、豬肉鹵、羊肉鹵、木樨鹵、雞絲鹵、螃蟹鹵、三鮮鹵(肉加蝦仁、海參)等等」。打滷之法也頗有講究:

「先起油鍋,把肉片、黃花菜、玉蘭片等下油鍋一炒,加精鹽、醬油等佐料然後入湯,再把發好洗淨的口蘑、大蝦米仁連汁一起倒入鍋中煮,燒開後,再勾團粉漿,這樣便可燒成一鍋香噴噴、滑膩膩的滷了。把這鹵澆在一碗碗的現出鍋的麵條上,便是打滷面。打滷一定少不了黃花菜、木耳、蝦米等,素鹵不放肉和蝦米,但要加香菇、口蘑、玉蘭片等。木樨鹵用雞蛋打滷,不放肉。羊肉鹵則是清真教門的食品。」

滷子,才是打滷面的精華所在。儘管打滷面不過是京津兩地流行的麵食,離了保定府就再難覓蹤跡。但卻足以總括麵條的特徵——麵條有味,大半來自於它搭配的食材,不然它就僅僅只是一碗長條合成的白面而已。

正因為配料不同,賦予了麵條各個不同的風味。打滷面的滷子讓麵條裹著一層琥珀滑膩的咸香味道,蝦仁海參的海鮮味、口蘑香菇的山鮮味,豬肉羊肉的肉香味,構成了京津本地的味道。蘇州面的一碗白湯、一碗紅湯,也成了江南麵條的清淡底味。配上大塊的燜肉、酥香的熏魚,紅燒的帶骨羊肉、顆顆剝殼去頭炒得晶瑩彈牙的小蝦仁,或是一碟匯聚了各種山珍的菌菇竹筍澆頭。

,柔似春綿,韌如秋練。湯鑊沸沸,絲縷入水;熱油滾滾,烹玉炊金,

蘇式面的代表作,大塊燜肉麵,紅湯,燜肉入口即化,反正紀錄片裡看上去是這樣的。圖片出自B站紀錄片《第一餐》。

這種加了各種澆頭的麵條,也恰是宋人《夢粱錄》中記載的前朝餘味:雞絲麵、三鮮面、豬肉庵生面、軟羊面、魚桐皮面、卷魚面、筍潑面、七寶棋子面、筍菜淘面、子料澆蝦麵、耍魚面。單是看一看這些麵條的名字,便令人垂涎嚮往那個早已湮滅的南宋舊夢中的精緻滋味。

江南講究的文士,也樂於在麵條的有味上大作文章。縱是一碗素麵,在前清江南文壇領袖兼職業老饕袁枚的筆下,也要精益求精:

「先一日將蘑菇蓬熬汁澄清,次日將筍熬汁,加面滾上。此法揚州定慧庵僧人制之極精,不肯傳人。然其大概亦可仿求。其純黑色或雲暗用蝦汁、蘑菇原汁,只宜澄去泥沙,不重換水,一換水則原味薄矣。」

一碗素麵竟然做出了化學實驗的感覺。不得不說江南的精緻品味讓麵條也粘上一種文士的清雅氣息。固然今天坐在平江路松鶴樓麵館吃麵的食客,未必能從一碗素麵中感受到三百年前這位老饕筆下生津的餘味——畢竟,如此繁瑣的素麵,對快餐時代的篤信一刻千金的現代人來說,那是不堪也不敢耗費的高昂成本。

然而,只要仔細品嘗,也未必不能嘗出某種恍若隔世的餘味,那是經年嘗遍江南美食修煉出來的老饕,在炫耀他厚自奉養的唾餘之味。

最夠味的面,是吃得起的面

面,固然可以是老饕口中精益求精的舌華至味,用高昂的身價讓平頭百姓退避三舍。從面的起源上講,最初的面,也是只有貴族方能享受的珍饈供饌。一個值得深味的細節是,在那碗距今4000年的麵條老祖宗里,考古學者檢測出油脂和動物骨頭碎片——這代表著這碗麵條乃是一碗加了肉類配料的葷面。在「七十者衣帛食肉」便是王道理想國的時代,能夠享受一碗加肉葷面的人物,跟今天在蘭州料理店,點一碗加肉牛肉拉麵的我輩,自然不可等量齊觀。

因此,也就無怪乎出身煊赫高門的晉代名士束皙,會不吝華章辭藻,為當時被稱為湯餅的麵條作賦揄揚:

「玄冬猛寒,清晨之會,涕凍鼻中,霜凝口外。充虛解戰,湯餅為最。弱似春綿,白若秋練。氣勃鬱以揚布,香氣散而遠遍。行人失涎於下風,童僕空瞧而斜眄。擎器者舐唇,立侍者乾咽。」

當世家貴胄在凜冬寒日,享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麵時,侍奉的奴僕,卻只能在旁捧著面碗、嗅著香氣,舔舔嘴唇,乾咽唾沫而已。

然而面如果僅僅是豪門貴胄的珍饈佳肴,那麼它的命運,就會和那些傳說中的白猩唇、朱象髓,或是《紅樓夢》中的「茄鯗」一樣,湮沒在歷史煙塵當中,只留下寥寥數字供後世在腦海中意淫懸想而已。但面是不會心甘情願成為豪貴禁臠,被世人遺忘的。它的原料小麥一旦可以廣泛種植,成為庶民大眾吃得起的食材,它就必然會從王謝堂前來到尋常百姓家。畢竟,儘管昔日吃麵的人是王公貴胄之屬,但做出這碗熱面的那雙巧手,卻屬於最平常不過的普通百姓。

市井小民也許無法享受老饕筆下精緻繁複猶如化學實驗般的那碗素麵,但卻依然可以尋得自己吃碗尋常麵條的樂趣,也能吃出屬於老百姓自己的「講究」。就像汪曾祺小說《講用》裡的郝有才家吃麵,這本是一個家累重、孩子多,過日子尤為儉省的人家,吃麵卻能吃出講究來:

「炸醬麵、麻醬麵;茄子便宜的時候,茄子打滷;扁豆老了的時候,燜扁豆面,——扁豆燜熟了,把面往鍋里一下,一翻個兒,得!吃麵澆什麼,不論,但是必須得有蒜。『吃麵不就蒜,好比殺人不見血!』他吃的蒜都是紫皮大蒜。『青皮蘿蔔紫皮蒜,抬頭的老婆低頭的漢,這是上講的!』蒜都很磁棒,很鼓立的,一頭是一頭,上得了畫,能拿到展覽會上去展覽。」

在老舍的《牛天賜傳》裡四虎子的東家,對理想生活的嚮往,也不過是「一個人有面吃,而且可以隨便加鹵,也就活得過兒了」。

或壓面線,或揪面片,或捻面塊。可以捻薄,可以擀細,可細若蠶絲,可粗若革帶

菜碼齊全的老北京炸醬麵,圖片出自B站紀錄片《一面之詞》。

面,就是如此。它可以是朱門豪貴競逐口腹之大欲,也自然能是庶民百姓尋常充腸之滋味。不就於貴,不嫌於貧,名士饕客可以作賦歌詠,販夫走卒也可以呼嚕呼嚕吃完一碗炸醬麵打個帶蒜味的飽嗝,經宿不散。哪怕只是一碗街頭隨處可見的蘭州拉麵。

最早的蘭州拉麵,甚至連牛肉都沒有一片,「貧者僅以麵條置水中炊熟,臨食加鹽少許,佐以辛辣品而已。」

如今雖然加了牛肉,又換了大骨熬湯,但比起江南的精緻麵食,它卻依然更具一種市井粗獷豪邁之氣。

清淡的白湯和醬油勾勒的紅湯,在這裡只是扭扭捏捏的小家子氣。唯有大海碗盛來的牛肉湯和羊肉湯才稱得上豪爽痛快。對付一碗麵,有時會感覺像是在與麵條進行一場激烈的廝殺,扯著脖子,紅著眼睛,鉚住手中的那隻海碗,汗水如雨般滴滴答答淌進麵湯里,給厚重的湯頭又增加了幾分汗水的酸咸。

但或許唯有如此,這碗面才真夠味兒。

餓不餓?吃個面。麵條,東西南北,無地無之。或抻長條,

《拉麵老生》,明子繪。

記者 李夏恩

編輯 王青 李陽

校對 翟永軍 劉軍

聲明:文章觀點僅代表作者本人,PTTZH僅提供信息發布平台存儲空間服務。
喔!快樂的時光竟然這麼快就過⋯
繼續其他精彩內容吧!
more